小姑的一哭二闹三笑

    她在哭声中变笑，我在她哭闹中成熟。

    听到她哭，我就头大。母亲说：别急，让她好好哭一哭，哭出来也不怕憋闷成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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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三岁丧母，家嫂当娘；中年丧夫，儿子逃学；知命之年，女儿失踪。人生三大不幸，都被她占尽了。困境里，听她哭声最多的自然是娘家人。 

母亲与小姑合影 

    2012年地震时，大家急着逃生，小姑却表示早都不想活了。10月16日一大早，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对我哭：三天前，给自己小叔家摘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至今躺在床上无法翻身，头晕呕吐，不吃不喝，无人照顾......听着，我感觉情况严重，从来都闲不住的小姑，怎可能躺这么长？

    来不及多想。我让小妹抓紧开车回去看现场。晚上8点多，她被我们送进咸阳市中心医院急救室。医生说，再延误半天就很难预料，治疗也可能终身瘫痪。

    爱人带着儿子，连夜送来医疗费。我与小妹签字、陪护竭尽全力。谁知，小姑手术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睁开眼就哭闹着不想活，并责怪将她拉到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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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照不宣，她哭我哭。

    记得小姑出嫁那天，哭声赛过唢呐声，我和母亲陪着她也哭成泪人。离开娘家，19岁的小姑要与自幼订的娃娃亲姑父生活，她又是兄弟11人中的长嫂。

    小姑身材高挑，性格开朗，自幼勤快，跟着母亲裁剪、缝纫、绣花、擀面，心灵手巧。劳动时与社员是好搭档，闲暇时随母亲爱演梁秋燕和李铁梅。儿时，我最怕小姑的拳头管教，也盼望她早早嫁出去别再回来。

    婚后，小姑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贫困的大家族里，常被她的小叔拳打脚踢。懦弱的姑父，从不为妻子遮风挡雨。她三天两头跑回娘家避难，把所有委屈哭给母亲后，又回到婆家，继续尊老爱幼，礼让妯娌。

    左邻右舍，红白家事，小姑总是跑前忙后当义工。老人分家时，她和姑父从烂窑洞里搬出来，住进村上遗弃的饲养室。乐观的姑姑，出门如牛马干活，进门是大家闺秀。耕作育苗，理发养蚕，织布碾打，无师自通。龙口夺食，她撂下年幼的孩子和手头农活，不计报酬得失帮助村民。

    而立之年，日子正要翻身，姑父遭遇车祸突然离去。

    小姑以泪洗面，独自扛起家庭责任，与婆婆相处如娘。沟里挑水，上山打柴，砸锅卖铁也要把爱逃学的子女赶进课堂。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成人，谁知女儿婚后从婆家蒸发，到处找不见踪影。

小姑与婆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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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在鼓里的小姑，到处寻找爱女，为此哭伤眼睛。

    祸不单行。小姑从树上掉下后，她的小叔夫妇不但袖手旁观，反而伤口撒盐：为了巴结富人，总是主动上门要求干活。这次也是不请自来添的乱。手无余钱的小姑，惹不起这对强势的夫妇，产生轻生念头并拒绝接受救治。

    岂有此理。小姑视他们亲如骨肉，怎会这样倒打嫂娘？我替小姑大鸣不平。她和母亲反复劝导：赢官司少打。吃亏者常在。最终，小妹出面向法盲要说法。

    天无绝路。姑姑的不幸，很快引发村民的同情，大家良知作证，自发到医院安慰。维权之路在多方努力调和下，小姑最终没有听到一个道歉的字，却意外收到农民工救助款1万多元。法院与村民的雪中送炭，让小姑感受世间冷暖。

    捣蛋的小表弟，复读几年，变成高校优秀的团干部和学生党代表。手术后的姑姑，再也不能干重活。热心肠的她，在康复期间依然助人为乐，被病友纷纷挽留就近当护工，很快成了大家离不开的香饽饽。

    口口相传，无数老人临终关爱，家属都找小姑陪护，后在病友介绍下，正式留在医院普外科9楼，成了领导信任的清扫工。

    命运如此戏剧。曾经欺负小姑、让她走投无路的村霸，其子患重病，小姑又不计前嫌，帮助联系医护人员，救死扶伤亲如手足。

29岁时的小姑，再大的苦都在镜头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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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担心小姑再为他人帮倒忙。为了互不添乱，就认真提醒她照顾好自己，攒点零花钱，存些养老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躲开那些惹不起的人。

    她却说，娃呀，吃亏是福。钱财都是空空来、空空走，谁都带不走。人做好事，好事等人。

    我的小姑，你真是别人眼中的白痴。

    难怪有人得了好处还咬你。我多想重提教训，警钟长鸣。谁料，小姑在电话里反而讲：娃啊，心中的疙瘩，都要学会解开让风吹走，一笑了之。人都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即使现在坐享高官厚禄的人，也难保证这辈子和下辈子，还有子孙后代，万事不求人？

    我真想挂断电话。但是，小姑继续问：如果你上街无缘无故被疯狗咬了，总不能用疯狗的方式，再去咬一口疯狗吧？唉呀，我的神小姑，你简直奇葩到让人无语了。

    有多少人利用过你的厚道？又瞧不起你的善良，甚至落水下石羞辱过你......包括我在内的极端偏见，你为何就执迷不悟地依然愚善？反而来教育我？

    旧伤未合，新伤袭来。记忆中，秉性不改的小姑，就这样与我高唱反调，并试图互相修改对方的主见。

    上帝保佑。失踪12年的表妹突然天降，2017年中秋节当天，给我打来电话报平安，并邀请亲友去海边城市玩。她说，无意读到我写的《陪妈妈去看海》后，勾起许多伤感回忆，又给小姑寄来礼物，表达愧疚和感恩之心。

    放下电话，我才知道表妹是无法忍受家暴，又怕亲人担心劝阻，才与闺蜜一起去外地逃生12年。

    当小姑得知女儿的下落时，她先怀疑消息真假，接着喜极痛哭，晕倒过去，大病一场。半月后，夸奖我写出的文章，就是表妹的护身符。

    在表妹失踪的12年里，姑姑报过警，上过电视，发过各种寻亲启示，并到处问神、烧香、求佛，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噩耗。倒霉的小姑，之前总是背着卖掉女儿的黑锅，被不知真相的是非人说三道四。

    饱尝辛酸苦辣，遇到逢年过节，姑姑就独自跪在去世的姑夫坟前，嚎啕大哭，感天动地，呼唤女儿，祈求平安。 

小姑演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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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多次问过小姑，遇上不幸的婚姻和伤害后，为何不远走高飞？又不愿意维权？

    小姑说，万事皆空空，争赢了又能咋？来一趟人世，活着都不容易。家和万事兴，家丑不外扬。你们都赶上了好时代，我们包括更上一辈的人，大家都是有翅也不愿意飞。哪像你们现在的人，只顾自己舒服呢？你们念的书都很多，道理自然懂得多，哪像我们这些种地的大老粗？

    她的话，扎得我脸红心跳。

    小姑只上过小学6年，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工资职称更没有光鲜的荣誉，她却经常用自己的血汗钱周济别人。相反，我整天读着小姑从来都不读的《心经》和《道德经》，清高在自以为是的一堆口号文字里。这些年，真不知浪费了多少美食时光，还未躲开名利纠结和雾霾困扰，还不知灵魂如何安放，还未看清这来去皆空的物质世界。

    静静想想，所谓的处事原则，所谓的经验教训，所谓的智慧宝典，不过是人类为家园筑起的心灵篱笆。在民间，还有多少像小姑一样的妇女，行走乡村，风雨相伴，甘愿吃亏，不知不觉，享受萤火。 

小姑演出照 

    我本善良，毫不伪装。

    年过花甲的小姑，体态轻盈如春燕。她学会了上网、微信和照相，也爱上了旅游。爱说爱笑的性格，就像盛开在金秋的菊花，从内到外绽放着纯真。

    如今，她打电话总爱说，要给我做老家饭，要给我压岁钱花，还想好好活一把，享受农业现代化的耕作便利，享受党的各种惠民政策。她还叮咛我，要多吃木耳和洋葱，注意养生保健、劳逸结合，不要再操心她。

    2018年春节临近，小姑所在的医院被评为卫生系统先进单位。她作为文艺演出职工代表，被邀请到西安跳《开门红》集体舞蹈。张灯结彩，走上春晚，喜气洋洋。

    这是小姑做梦都没想过的幸福来敲门。

    看着彩排现场和表演镜头，我又回到小姑的少女时代。愿苦难过后的女神小姑，歌声飞扬，笑颜永驻。  

作者简介：赵常丽，祖籍陕西长武。主攻汉语言文学，兼修地理、哲学与中医等专业。繁花香艳浮云在，暗恋湖境尘上荷。有小作获奖，有专集出版，可上网指点。

责任编辑：张颖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