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喙中三思

【插图：2016年8月23日，于陕西省延川县文安驿镇侯家塬村陕北民歌演唱家侯义老师老家】

     暑伏天，本属赤日炎炎的流火岁月。然而2003年的伏天，变了脸的天却连日板着阴沉沉的面孔，不时将千丝万缕的雨水洒向早已泥墒的大地。

     洒向人间的，未必都是爱。

     长城内外，天日不开；大江南北，霪雨霏霏；淮河上下，浊浪排空……

     风声、雨声、涛声中，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书生，在百喙中久久思索——

     乱石铺街，孩童拾贝，信马由缰。其三思的意思不是三思而成，而是三点一孔之见，一日之见。

                （一）武器 • 舌头

     “武器”这个词，有两项解释，一是直接用于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和破坏敌方作战设施的器械、武装。如刀、枪、火炮、导弹等。二是泛指进行斗争的工具，如思想武装等。

     在中国，狭义上的武器，自从告别冷兵器后，在世界上一直没有领先过；而广义上的武器，自从有了阶级，在世界上绝对一直领先，硬刀子比不上软舌头——有史以来最尖锐犀利的武器就是三寸不烂之舌。

     战争年代如战国，群雄并起，各显神通，然而能纵横数国的不是荆轲一样的勇士，也不是孙膑一样的军事家，而是苏张之流的说客。所以说二桃能杀三士。

     弱肉强食的战场上，置人于死地的未必是军士手中的武器。使万夫不挡之勇的霸王自刎乌江的不仅是韩信席卷天下之兵，而且是汉王陈列的十大罪状，是几十万舌头鼓动出的四面楚歌。所以说唾沫能淹死人。

     人们赖于生活的“吃”字，只有一个口；人所宣泄感情的“哭”字，才是两个口；人所辨别尝试的“品”字，也只有三个口；而武器的“器”，却有四个口——犬的四头，长了四张大口，还不咬死人！

     要说“口”多，“器”字还不算什么，“舌”字竟是千口组成！一张口，一张利器，千口发出的利器，还不是枪林弹雨？

     于是，说客、辩士以及间谍，一张嘴胜十万雄兵。

     于是，枕边风吹倒多少好汉，密室语夺杀无数英雄。

     于是，这个产生了《厚黑学》。

     舌头一人一条。善猜的小人加上善议的凡人，无数条舌头不仅可以断流，而且可以遮天蔽日，可以遮天盖地。

     善猜的小人以自己的心性、愿望、知识，用舌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造谣惑众；善议的凡人为了猎奇、显能、消遣，也用自己的舌头以讹传讹，成为小人的帮凶。

     小人最惯炮制的是假话、空话、虚话、丑话、脏话、坏话，凡人最易相信最能传播的也正是这些话——媒体大肆宣传某某人的好人好事，英雄行为，即使千真万确，敢问天下有几人相信几人尽信！小道消息密传某某人的绯闻艳事、叛逆现象，即使空穴来风，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深信不疑并加油添醋地日夜传播。

     于是，一条条无凭无据的谣言就不翼而飞，一日千里。

     于是，一些漏洞百出的骗局却信之不疑，三人言市有虎。

     于是，中国产生了《罗织经》。

     半个世纪以来，从舌头这个武器中发射的常规性大杀伤性弹头是“骄傲”和“租房”两大问题。揪辫子、打棍子、扣帽子，“你太骄傲”，“他有作风问题”，舌头根下，消磨多少豪杰！

                   （二）虚心 • 小人

     说虚心，必先谈骄傲。

     《现代汉语词典》对“骄傲”一词有三条解释：一是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别人；二是自豪；三是值得自豪的人或事物。一贬二褒。我这里所说的骄傲，当属贬义。

     我四十没达到不惑，五十也未必能知天命，但我却以为悟出了“骄傲”的真谛。

     我们不妨先举些“骄傲”的例子，来探究“骄傲”的本质。

     汜水关前，华雄连斩数人，举孙坚赤幘挑战，一时三军震惊。十七镇诸侯大惊失色，而身为马弓手的关羽却要出战——不在其位，却谋其政，关羽的这个举动被理解为目中无人，所以盟军首领袁绍喝令武士“与我打出”。

     滕王阁中，洪州牧闫伯屿为夸女婿吴子章的才华，设宴并请众宾为滕王阁作序，众皆推让，唯独王勃没眼色而不推辞——不识机彀，敢做敢为，王勃此举也被理解为狂妄自大，所以闫伯屿拂袖而去。

     庐山岭上，面对浮夸风，那么多党政要员揣摩上意，不看实际看龙颜，不顾百姓顾官帽，不讲真话吹激进，独彭德怀元帅“我为人民鼓与呼”——犯颜抗上，敢讲真话。彭德怀此态即为桀骜不训，所以伟大领袖要打倒他。

     “虚心”则不同。

     穿布衣，食素食，进退有序，礼让三先，“王莽恭廉未篡时”，就是个虚心稳重的老实人。

     “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不可少为也。“以主子的意愿为意愿，以主子的好恶为好恶，唯书唯上，除主子的思想观念外，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思想。李连英深得太后老佛爷的信赖，就因为他虚心的没了自我。

     明知不对，少说为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前后兼顾，左右逢源。毛泽东主席《反对自由主义》中所列举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也可以说大都是为官从政之法。宋高宗时的“孙进为官不求进，任事不求功，皇上念其忠心为国”，竟升为宰相。

     由上述可知，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是“骄傲”；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不知道哪个更亮的，是“稳重老实”人。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人必“骄傲”；月亮走我也走的人定“虚心”。

     中国人强调不偏不倚的中正思想，强调不前不后的中庸思想；强调成熟、老练，强调城府。

     于是，中国骄傲的人越来越少了，谦虚的人越来越多了。

     “虚心使人进步”，不学无术，卑鄙下流的孙进能当副宰相。

      “骄傲使人落后”，才高志大，卓尔不群的苏轼只能流放孤岛。

                     （三）小人 • 舌头

     自古忠奸不两立。

     然而你能分辨出哪个忠那个奸吗？读《辨奸论》真能辨奸？倘如是天下将无忠奸之分。

     自古道“奸不自招，忠不自辩”。隋炀帝杨坚废杨勇而立杨广，竟被逆子派人活活肢解；汉景帝刘启信袁盎等言，错杀晁错。要知道，汉景帝和隋炀帝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英明之帝。

     明者尚且难辨忠奸，况庸者昏者乎？

     从古到今，人们都敬佩君子、忠良，鄙视小人、奸臣，然而为什么小人还有大市场？究其原因是君子难当，小人易做；忠良名蹇，奸臣运好。秦桧贵为宰相，岳飞却成了刀下鬼；严嵩过也是功，张居正因功获罪；裴矩历经三个王朝七个主子而不倒，王安石变法百日就失败；和绅富可敌国，海瑞穷得没有葬身钱——光明正大的君子、忠良与小人、奸臣不可比，不能比。君子、忠良赢得身后名，小人、奸臣获取生前利。若相比，恐冷了吐鲁番火焰山！

     忠奸为什么难辨？因为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大忠为什么似奸，大奸为什么似忠？语言的表现是个关键。

     小人人机巧舌头也委婉，巧言令色，为一己私利，怎么都会说，什么都敢说；君子人耿直舌头也直爽，言必有据，言必依理，所以忠言多逆耳。

     故君子易被欺之以方。

     君子蒙冤，有口难辩。你如果解释，伟人劝导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要正确对待；凡人劝说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叫你解释不成。

     你不解释，伟人断言你理屈词穷；凡人认定你没嘴说了——叫你不解释也不行。

     你解释也好，不解释也罢，死定了。

     纵然你说的话起之有因，立之有据，言之有理，无懈可击，无可反驳，那你也死定了，因为小人自有小人的招术——叫你说不成，或有口难言，或有口无舌，或有舌无声。张志新就是个例子。

     小人则不然。小人嘴甜，能自圆其说；小人嘴巧，会明哲保身；小人嘴阴，敢造谣中伤——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如何？

     远小人，近君子，谈何容易。

     从余秋雨先生的《苏东坡突围》中，可知小人的机巧、厉害，君子的直白、无奈。

     大君子如苏东坡倘不能突百喙之围，况小君子如林冲乎？小小人如娄阿鼠倘能夺财害命而昏官不觉，况大小人如袁世凯乎？

     理论上讲，君子、小人本无大小，然实际上事物都有大小、多少、高低、优劣、好坏等差别。

     我们是小人物，要在小地位上小范围中做个小君子。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到无求品自高，或许可以远小人而近君子。

                                                                                                      2003年7月16日

 

【插图：2016年8月23日，在延安市南寨砭农家食府吃饭。左起：陕北民歌演唱家侯义、资深记者王红红、谷培生、资深记者李树刚、著名画家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