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槐花香飘满整个村庄的那年春天,村子里涌来了一群细皮嫩肉的男女小青年。
他们说话声音糯糯的软软的,可真好听。我们村子里的人,管这帮男女小青年们叫“上海佬”。
他们刚来的时候是吃派饭。就是生产队长安排他们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轮着吃。一天派饭排到我家,吃饭的时候,一个皮肤白皙、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漂亮大姐姐对我妈妈说:“大姐,你女儿长得真好玩,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有点像美国佬呢!”
听见这话妈妈好高兴,妈妈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开心地笑。
正坐在门槛上吃饭的弟弟,跑过来拽拽我的衣角,然后又用衣袖擦了一下他那挂面似的鼻涕,悄悄地对我说:“姐姐、姐姐,电影上的美国佬都是大坏蛋,那个‘上海佬’她说你是美国佬呢!”
听见弟弟这样说,我好像想起来,是在电影里看过美国佬都是大坏蛋的事,我同意了弟弟的说法。当时,我生气地白了这个“上海佬”一眼,我真想不给她饭吃。
后来,这个漂亮的“上海佬”大姐姐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她教我唱歌,教我跳舞,教我读课文。她发音不准,她总是把“人民”读成“能民”。
我和同学们总是笑话她,“能民”“能民”,可她一点也不生气。她喜欢温柔地对我们笑,她眉心宽宽的,下巴尖尖的,牙齿白白的,光洁的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窝,她笑得时候美的像朵水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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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二年级,还有三年级,我们都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我们的学校是座老庙改造的,课桌腿是土坯码起来的,桌面是由泥巴、稻草还有牛粪搅拌在一起糊起来的,桌面用的时间久了,冰冰凉凉的很光滑。
她第一天来上课,很稀奇,她问我们这桌面是什么木头做的,怎么颜色是这样的?
我们哈哈大笑,然后"叽叽喳喳"地抢着告诉她:“老师,这不是木头做的,这是泥巴和牛粪糊起来的。”
听见我们这样说,吓得她好多天都不敢用她那葱段似的手指碰桌面。后来时间久了,她也和我们一样,双手抱膝,坐在泥巴与牛粪糊成的桌面上,和我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上课的时候,她最喜欢用手摸我们的头。我们都特别喜欢,特别渴望她用手摸着我们的头,因为她的手可香可香了。她那雪白温软的手掌里,溢出的香味像是栀子花的味道、像是茉莉的味道,又像是桂花的味道,真好闻。能让人心欢喜得,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
下课的时候,她喜欢拉住我们,用她夹头发的丝卡给我们掏耳朵,每次都掏的我们“敢怒不敢言”。她的手很香也很软,可她给我们掏耳朵掏的真疼啊!
我们总喜欢在衣袖上擦鼻涕,我们的小脸总是糊的像个大花猫。她告诉我们一定要讲卫生,不能用衣袖擦鼻涕,小姑娘要用手绢擦鼻涕。
她送了我和青霞一人一块好看的花手绢,惹得班上的女伢子们好生嫉妒与羡慕。
她在课堂上说:“小辉和青霞成绩最好,考试总得一百分,如果你们也能考试一百分,我也送你们一块花手绢。”
快到“六一”了,她在班上挑选了五个小女伢。她教我们唱“绣金匾”,她给我们编舞,给我们拉手风琴。她和她的伙伴们教我们劈叉,教我们下腰;她给绣花用的花绷子里卡上一条条鲜艳的红丝巾。
“喂!你们五朵小花,过来。”排练的时候,她和她的伙伴们总是喜欢这样喊我们。我喜欢她们这样喊我们。
我好骄傲能被她选我当领舞。我们“五朵小花”手捧花绷子,一边舞蹈一边歌唱: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鲜艳的红丝巾随风飘舞,拂在我们稚嫩如花的脸庞上。
她说我们跳的真好看,她说山野里的孩子笑起来比阳光还明媚,比花儿更灿烂;她说乡下的孩子也聪明。
“阿梅,你看看这个小囡的眉眼长得跟你好相像。”她的伙伴们,叫着她的小名对她说。
她拉住我的手,用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盯住我仔细地看,看着、看着她笑了:“还真是像!”她用她香香的双手,捧住我脏脏的小脸揉了又揉。
“六一”到了,全公社的小学一起参加歌舞比赛,我们学校得了一等奖,我还得了一张奖状。大家都说,我们的老师是上海佬,上海佬会唱歌会跳舞还会给伢子们打扮,肯定会得一等奖。
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小学老师都是种地的农民,还大部分是小学文化,根本不能和上海来的老师比。
我把奖状贴在斑驳的泥巴墙壁上,妈妈看着奖状开心地笑,爸爸比谁都高兴。
她来我家对爸爸说:“大哥,你家女儿苗子长得好,好好培养你家女儿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爸爸爽朗地笑:“会的,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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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有点热,那天的知了,知了……知了……叫的好烦躁。
她说:“小辉,青霞,放学了你俩陪我去南涟湖里洗把澡。”
放学后,我和青霞乐颠乐颠地跟她后面跑。她用香皂给我们洗头发、给我们洗脸蛋、给我们洗身子。可她洗澡不肯脱衣服,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她曲线优美的身体上。她是大姑娘,她害羞。
“老师,你这个肥皂怎么这么香?”我摸着满头满身的肥皂沫不舍得洗掉。“妈妈平时都是用碱给我们洗头发。”
“碱不能洗头发的,等到过年回上海的时候我给你们带香皂。”她说。
快过年的时候,她和她的伙伴们穿上臃肿的绿色棉大衣,围上长长的红色纱围巾,他们要回上海去了。那里有她们的父母,有她们的亲人,有他们的家。
走的时候他们好高兴啊,她和她的伙伴们蹦蹦跳跳,说说笑笑一起步行上百里山路去城里搭车。
我和我的伙伴们,跟在她和她的伙伴后面追了好远好远,一直追到看不见人影了,我和我的伙伴们才下山。
“不知道郎老师还来不来我们村子了?”青霞眼圈红红地问我。
“会来的,我爸爸说她们是回上海过年,她们的家在那里。等过完年她们就回来了。”我答道。
“真的吗?”青霞很不放心地又问我。
“真的!”我肯定地回答。
青霞这才和我手拉手,我们一起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啦,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啊……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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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她和她的伙伴们从上海回来了。
我和青霞跑去她的宿舍看她。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紧身小棉袄。哇!她真好看呀!
我和青霞伸出我们乌龟爪子一样黑漆漆的小手,在她那光滑的衣袖上来回摩挲着,我们羡慕着,我们羡慕的都快流口水了。
“老师,你当新娘子了么?你怎么这么好看,还有这么好看的新衣裳?”我和青霞傻傻地问着她。
她和她的伙伴们笑地前仰后合。她的伙伴们问道:“新娘子都是和你们老师这样好看的吗?”
我们天真地点着头:“嗯!新娘子就是我们老师这个样子的!”
她笑着把我和青霞拉进她怀里,要她的伙伴们给我们分糖果。她真的给我和青霞一人带来一块一枝梅的香肥皂。
“呀!上海的糖果真甜呀!”我们把那花花绿绿的糖果纸剥开,伸出小舌头舔一舔,再把糖果包起来装进口袋里。
我说:“我把这个带回去给我弟弟吃。”
青霞说:“我留一点给我妹妹吃。”
我们看着她笑。可她看着我们时,眼睛里却有水雾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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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里说,毛主席逝世了。她哭得很伤心。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她在黑板上贴了一张报纸,报纸上面有毛主席睡在那里,身上盖着五星红旗的照片,她要我们每个人看着报纸默哀三分钟,还要我们哭。
我不懂默哀是什么意思,我更哭不出来。我就蹙着眉头看着报纸,看着、看着我实在憋不住我笑出了声。结果被她敲了一教鞭,头上被她敲了好大好大一个包,真的好痛!
因为我在班上成绩好,她从未打过我,这是她第一次打我,也是仅有的一次打我,看着报纸我没哭出来,可我却被她打哭了。
我们头上都长虱子了,好痒好痒啊!她从开始的惊恐,到后来的习惯。
她用篦子给我们篦头发。我们都是长辫子,妈妈不舍得给我们剪掉长辫子,妈妈们用“六六粉”、用“煤油”给我们抹在头上毒虱子,可是每个人头上都有虱子,虱子会传染,毒死了旧虱子,过几天又会长出来新虱子。
忽然有一天我告诉妈妈:“妈妈,我们郎老师头上也长虱子了。”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说:“毛主席逝世了,天下人都在给他老人家戴孝呢!”
妈妈不识字,妈妈没文化,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解释,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真的,之前我们头上是没长过虱子的,我们这里水资源丰富,我们这里不缺少水。我们常洗澡洗头。
毛主席逝世了,我们开始长虱子了,爸爸和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
广播里天天唱,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她教我们唱:打到四人帮,能民喜洋洋……
后来、后来知青返城,她就走了。从那一别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面。她带了我们三年,她也喜欢了我们三年。而我们,却喜欢了她很多、很多年。
后来,再后来,我长得比她那个时候还要大很多了,我去了上海。第一次去上海我好激动啊,上海可真大啊,大的让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去了外滩,去了南京路,去了徐家汇,去了野生动物园、还去了……
再再后来,我去了上海很多次。每次去上海我都会想:我能不能在上海遇见她呢?如果真的遇见了,我还能认出她来么?她还能认出我来么?
记得那个时候,她的伙伴们都说我长得像她。我想,要是我在上海的某条马路上,遇见一个长相和我差不多的大姐姐,我一定会问问她是不是我的郎老师?
可是,上海那么大,我终究是没有能够遇见她。
岁月匆匆,往事如烟。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亲爱的老师,你现在哪里,你现在过的好么?
前几天,也就是在这个香气馥郁的春天,我和青霞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再次聊到了你。如果我们记得没错的话,老师你应该正好比我们大十岁。
我可爱可亲的郎老师,我们都还记挂着你。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