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
袁秋乡
娘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年轻过。一年四季,都是疲惫、忙碌、焦躁和憔悴的,一双手就像苍老粗糙的树皮。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不让娘摸他们的洋布,害怕挂出丝。所有形容女性美丽的词汇,用在娘身上都不合适。
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娘就扫干净院子,烧好洗脸水,然后催我们起床,不起床掀开被子就打。娘的声音随时响在任何一个角落,就像她的身上长满了眼睛,谁稍微偷一下懒,就会被发现。
那些苦力一样的活似乎永远干不完——糊火柴盒、拾煤渣、砸石子、锁扣眼……做的不好或者磨洋工,娘会随手操起距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件东西劈头盖脸打过来。娘是一个刚强、正直的人。整天教导我们做事要尽心,做人要善良。即使火柴盒,也要糊得瓷实周正,不能让收货的人不满意不高兴,断了“财路”不说,主要是会让别人小瞧我们。
不是娘不会爱,不懂爱,而是那个时候,过日子、活命就是娘的魔咒。她破解不了,只能拼命抵抗。娘的最高追求,就是让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活下去、长大。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给很多人说过,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渴望母爱,是奢侈和不道德的。
娘很善良。那是一种天性。就像月亮,微弱纯澈,不管天气怎样,自己都默默发光。街坊邻居只需要打一个招呼,娘就上门帮忙。比如帮吓着了的孩子叫魂、帮头疼的妇女放血、帮姑娘剪鞋样、裁剪衣裳、还给人家调解家庭矛盾……家里偶尔做一顿好吃的,必定给隔壁的三娘端一碗。病弱的三娘养着一对哑巴儿子和傻子儿媳,俩人不谙世事,整天缠着三娘要吃要喝、大吵大闹。
有时乞丐在外边用棍子敲着门墩石讨饭,恰好我们全家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没有一口吃的,娘就会给叫花子碗里倒半碗开水,让他喝着暖暖心。娘说不能让乞丐端着空碗走,那会端走我们的良心和福气。
娘曾经有过好日子。爹的生意做大了。娘成了老板娘,穿着红缎花上衣和黑府绸裤子,摇着芭蕉扇,喝茉莉香片,吃油馍馍。世道变了以后,我家除了一堆孩子,就什么都没有了。WG开始,我的几个姨妈家里受到各种冲击,表哥表姐们轮番来我家避难。八九个孩子聚在一起,简直就是不歇场的庙会。上房上墙,爬树掏鸟,吵嘴打架,大槐树下的院子总是尘土飞杨,鸡飞狗跳。
娘每天把我们骂一遍,打一遍,就是极其繁重的体力活。更何况我们嗷嗷待哺,迎风见长。大大小小十来口人的吃饭穿衣,每天就像鞭子一样催打在娘的身上,让她像一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买菜、磨面、做饭、纺线、织布、染色、裁缝。哪一件衣裳哪一双鞋,不需要娘点灯熬油,千针万线?常常这一件还没做好,那一件已经千疮百孔。我们总是给娘抱怨自己穿得太破烂,丢人现眼,可我们哪里知道,自己吃在嘴里的,是娘身上的血肉。穿在身上的,是娘头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
为了我们能活下去,娘做过那个年代底层的家庭妇女所能做的一切苦力。在街道上摆茶摊、替别人看孩子、给人背东西、领着我们姐妹们起五更爬半夜,夏收捡麦穗,秋收捞红苕、拾豆子……娘还挑着一担西红柿,扒煤车坐到铜川,卖给煤矿工人,再扒煤车回来。100多斤的担子压在娘不到一百斤的身体上,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从不敢想象。
娘每一次回来都在深更半夜。因为是从煤车上下来,浑身漆黑、眼睛血红,吓得我不敢正眼看她。但是娘开心地掏出一堆钢镚和毛毛票,蘸着口水数完,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一趟赚了三块!”三块钱,可以支撑我们全家一个星期的生活。
我心疼娘,更害怕娘的模样。就说娘,咱不赚这钱行不?你那样子我害怕。娘说那就先把你饿死去!我就赶紧闭嘴,更卖力的去干各种娘指派给我的活路。
我曾经问过娘,“你不睡觉吗?”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娘熟睡的样子。深更半夜醒来,娘还像一只蟾蜍,伏在豆油灯下给我们缝补衣裳。那盏豆油灯,给娘留下了见风流泪的眼疾。
在我高中毕业、插队落户以前,对于衣裳的认知就是一块布,穿在身上保暖、遮身子,和好看、漂亮没有任何关系。一件衣裳,大的穿完小的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最后烂成布渣,就打成袼褙,纳成鞋底穿在脚上,一点一点把它磨进尘土里。
我们姐妹六人,四个都是娘自己给自己接生的。她感觉要生了,就准备一把剪刀,在火上燎一燎,算作消毒,等孩子生下来了,剪断脐带,包起来放在炕角,自己去给自己熬小米汤。
我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一身白绒毛,不会哭,耗子一样蜷缩着。娘喝着小米汤琢磨着要不要我。一只蝴蝶突然落在窗台上,那一刻娘心软了,把我重新塞进怀里,就像现在的早产儿放进暖箱里。这个世上才有了我。
每一次做好了饭,娘都是最后一个端起碗,多了多吃点,少了少吃点,没有了就不吃。当然,没有的时候总是多。最饥饿的那几年,槐树叶子、榆树叶子刚刚冒出芽,就被人掐走了。后来连榆树皮也被扒光了。我喝着榆树皮粉加野菜做的糊糊汤,望着娘虚肿的脸说,娘你咋不吃饭呢?娘说她不饿。我说你为啥不饿,我咋总是这么饿呢?娘说你们小,要长个子,娘不长了,就不用吃那么多了。娘看着我说,使劲长,长大了过好日子。娘眼神迷离的看着远方,好像那里站着一个好日子。
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证。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煤票、豆腐票……我家的票基本不用,都让娘转卖给别人了。姐妹们反对,娘却说,不吃肉死不了,不吃糖死不了,不吃豆腐更死不了,不吃粮食就死了。一斤肉票可以换5斤玉米,对于我们,哪个重要不是明摆着的?
每年过年时,娘才会让我们去买两斤肉。我和五妹凌晨就冒着寒风去排队,为的是可以打上肥肉。我会媚笑着对打肉的师傅说:叔叔你好,请你给我多割一点肥肉吧。肥肉回家炼成大油,瘦肉包包子、摆碗子、油渣包饺子。
大油夹馍是我们垂涎三尺的美食。平常娘把它锁在柜子里,饭做好了往锅里挖一勺,饭就有了意外的荤腥味道。最幸福的事情是突然生病了,发烧、咳嗽、嗓子疼,杂粮发糕咽不下去,娘就给里边夹一点大油,再撒上一点盐面,香得人伸长了脖子,头发晕。在有大油的日子里,我特别希望自己生病。
娘待自己如牛马,从不惜力,也不管死活。娘总是头疼。那种日子里,是个铁人也会头疼的吧。但是娘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她自己给自己治病,方法很简单,就是放血。用针将眉心处扎破,挤出几大滴血。就说好了没事了。娘的眉心处好像永远伤痕累累。有时候疼的受不了,放血也不管用,就用一根布带子在额头上缠几圈,让我帮她紧紧地勒。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娘还一再说,使劲,再使劲。这种治疗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好像还管用。也许是娘自己明白,这法子再不管用,就只剩下死了。娘不能死,娘得让她的孩子们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
有一段时间流行打鸡血,就是逮住一只大公鸡,从翅膀下抽出一管子血,打进人的屁股里。好多人打了鸡血都特别有精神,红光满面的,喊口号嗓门都比一般人大。娘却不愿意打,说别造那个孽。别人家的公鸡都被抽血抽的耷拉着脑袋,走路都走不稳当,我家的公鸡一直雄赳赳气昂昂的,好卖,还能多卖五毛钱。后来我宁愿相信是娘信佛,不愿意伤害生灵,而不愿意相信在娘的心里,把五毛钱看得比命还重。
娘偶尔会说起她曾经的“幸福时光”。粮囤里的麦子都放得出虫了。你大姐上学,还要雇一个长工背着她。红豆包子里边要放白砂糖。小米粥里放着红枣、枸杞子,那个香啊……娘的眼睛明亮一会,倏忽又黯淡下来。长长叹一口气说,“做梦哩,做梦哩!”我知道那不是梦。但是一去不复还。
我不懂娘的苦,更谈不上分担,只觉得自己可怜,做不完的活,睡不够的觉,永远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甚至我更烦恼院子里的两棵老槐树,叶子总在落,鸟儿总拉屎,害得我一遍一遍扫地……对身外的苦难无感,没有一点同情,对自己的烦恼却特别敏感在意。这就是孩子的愚昧和不懂事吧。
我不喜欢为母则刚这句话,却不能不承认它是一句大实话。天下的女子,不管有过怎样动人的心思和曼妙的身姿,只要成了母亲,就只剩下一个伟大的、卑微的心愿,愿我的儿女比我更有出息更幸福。为此愿意付出一切。
娘对我们最大的爱,就是舍命舍身,让我们都活下来、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她成功了!我娘是一个英雄!
社会终于翻天覆地,艰难的日子熬出了头。姐妹们陆续参加工作,我上了大学,娘的脸上有了笑容,脸色也红润起来。我发现娘的举手投足和街道上的阿姨们很不一样,不管谁说什么话,都温和的笑笑,淡定中带着慈祥。大姐说,这才是真正的娘,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读大四的时候,八月十五我回家,借了同学的照相机给娘拍照片。娘换了压箱底的阴丹士林斜襟大褂,蘸着水把头发梳光,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任我摆布。我把自己的眼镜让娘带上,让她左手拿着鞋底子,右手在头上匕针,想创作出一副“慈母手中线”。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极不好意思,但是还是红着脸做了,而且做的特别有感觉。这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照片。
我以为时代柳暗花明,娘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幸早已在穷困的土壤里埋下了祸根。我工作后第一次给娘汇去20元钱,娘接到了汇款单,却在当天晚上去世。我哭哑了嗓子。娘听不见。
我的大姨妈今年已经102岁了,还耳不聋,眼不花。我的娘,寿终于60岁。她没有熬到真正的好日子到来,也没有亲眼看到曾经的心愿在女儿们的日子里开得满庭花。这是谁的错?又是谁的债?“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诛心之痛,一生不会减轻一分。
我现在很幸福,衣食无忧,双手柔软细腻,手背上有几个肉窝,朋友看了总会说,一看你就是没有吃过苦的人。我无语。只是会想起我娘。我娘那双粗粝干硬如同树皮的双手!多少母亲,在那个曾经的年代,都是用这样一双手,支撑着一个家走过一段最不堪的艰难岁月!
我在怀念娘的时候,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恨。我娘本来日子过得滋润体面,可是架不住世事多舛。最终沦落的像蝼蚁一样,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只是在温饱和生死的尘埃里打滚。娘的家族拥有的优秀的长寿遗传,终是被那段荒诞残酷的岁月夺走了。
我常常想,其实所谓的社会文明进步,所谓的岁月静好,没有那些专家学者们说的那样高深莫测、宏大复杂。只看看女人的手和脸,是不是光滑柔软,红润细腻,心里就明镜似的。一个把娘逼成英雄的时代,是没有温度的。人性和文明一定跌进了阴沟里。仰望天空,也没有星星。这样的时代应该受到诅咒。我从来不会忘记这一切,因为我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我的娘!我知道您在天堂或者极乐世界望着我们微笑,保佑着我们天长地久。可是想起您为我们受的苦和罪,还是心疼啊……我的娘!
袁秋乡: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乐乐趣童书总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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