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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娘

时间:2020-06-12 22:01:09  作者:袁秋乡  来源:陕西省文化传播协会  查看:431  评论:0
内容摘要:袁秋乡|我的娘在中华民族崇尚尊长孝亲的传统美德中亘古不变的母爱被赋予着丰膄而厚重的内涵在无微不至的母爱中我们学会了坚强记住了宽容懂得了自制余秋雨有言:“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都是与妈妈告别”。让我们在聆听散文家袁秋乡的纪实长文《我的娘》中来再一次感悟母爱的无私...

袁秋乡|我的娘

在中华民族崇尚

尊长孝亲的传统美德中

亘古不变的母爱

被赋予着丰膄而厚重的内涵

在无微不至的母爱中

我们学会了坚强

记住了宽容

懂得了自制

余秋雨有言:“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都是与妈妈告别”。让我们在聆听散文家袁秋乡的纪实长文《我的娘》中来再一次感悟母爱的无私与博大,感知母爱中那绵长悠远的殷殷之情和赤子之心。

我的娘

袁秋乡
我的娘

娘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年轻过。一年四季,都是疲惫、忙碌、焦躁和憔悴的,一双手就像苍老粗糙的树皮。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不让娘摸他们的洋布,害怕挂出丝。所有形容女性美丽的词汇,用在娘身上都不合适。

 

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娘就扫干净院子,烧好洗脸水,然后催我们起床,不起床掀开被子就打。娘的声音随时响在任何一个角落,就像她的身上长满了眼睛,谁稍微偷一下懒,就会被发现。

 

那些苦力一样的活似乎永远干不完——糊火柴盒、拾煤渣、砸石子、锁扣眼……做的不好或者磨洋工,娘会随手操起距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件东西劈头盖脸打过来。娘是一个刚强、正直的人。整天教导我们做事要尽心,做人要善良。即使火柴盒,也要糊得瓷实周正,不能让收货的人不满意不高兴,断了“财路”不说,主要是会让别人小瞧我们。

 

不是娘不会爱,不懂爱,而是那个时候,过日子、活命就是娘的魔咒。她破解不了,只能拼命抵抗。娘的最高追求,就是让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活下去、长大。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给很多人说过,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渴望母爱,是奢侈和不道德的。

 

娘很善良。那是一种天性。就像月亮,微弱纯澈,不管天气怎样,自己都默默发光。街坊邻居只需要打一个招呼,娘就上门帮忙。比如帮吓着了的孩子叫魂、帮头疼的妇女放血、帮姑娘剪鞋样、裁剪衣裳、还给人家调解家庭矛盾……家里偶尔做一顿好吃的,必定给隔壁的三娘端一碗。病弱的三娘养着一对哑巴儿子和傻子儿媳,俩人不谙世事,整天缠着三娘要吃要喝、大吵大闹。

 

有时乞丐在外边用棍子敲着门墩石讨饭,恰好我们全家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没有一口吃的,娘就会给叫花子碗里倒半碗开水,让他喝着暖暖心。娘说不能让乞丐端着空碗走,那会端走我们的良心和福气。

 

娘曾经有过好日子。爹的生意做大了。娘成了老板娘,穿着红缎花上衣和黑府绸裤子,摇着芭蕉扇,喝茉莉香片,吃油馍馍。世道变了以后,我家除了一堆孩子,就什么都没有了。WG开始,我的几个姨妈家里受到各种冲击,表哥表姐们轮番来我家避难。八九个孩子聚在一起,简直就是不歇场的庙会。上房上墙,爬树掏鸟,吵嘴打架,大槐树下的院子总是尘土飞杨,鸡飞狗跳。

 

娘每天把我们骂一遍,打一遍,就是极其繁重的体力活。更何况我们嗷嗷待哺,迎风见长。大大小小十来口人的吃饭穿衣,每天就像鞭子一样催打在娘的身上,让她像一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买菜、磨面、做饭、纺线、织布、染色、裁缝。哪一件衣裳哪一双鞋,不需要娘点灯熬油,千针万线?常常这一件还没做好,那一件已经千疮百孔。我们总是给娘抱怨自己穿得太破烂,丢人现眼,可我们哪里知道,自己吃在嘴里的,是娘身上的血肉。穿在身上的,是娘头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

 

为了我们能活下去,娘做过那个年代底层的家庭妇女所能做的一切苦力。在街道上摆茶摊、替别人看孩子、给人背东西、领着我们姐妹们起五更爬半夜,夏收捡麦穗,秋收捞红苕、拾豆子……娘还挑着一担西红柿,扒煤车坐到铜川,卖给煤矿工人,再扒煤车回来。100多斤的担子压在娘不到一百斤的身体上,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从不敢想象。

 

娘每一次回来都在深更半夜。因为是从煤车上下来,浑身漆黑、眼睛血红,吓得我不敢正眼看她。但是娘开心地掏出一堆钢镚和毛毛票,蘸着口水数完,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一趟赚了三块!”三块钱,可以支撑我们全家一个星期的生活。

 

我心疼娘,更害怕娘的模样。就说娘,咱不赚这钱行不?你那样子我害怕。娘说那就先把你饿死去!我就赶紧闭嘴,更卖力的去干各种娘指派给我的活路。

 

我曾经问过娘,“你不睡觉吗?”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娘熟睡的样子。深更半夜醒来,娘还像一只蟾蜍,伏在豆油灯下给我们缝补衣裳。那盏豆油灯,给娘留下了见风流泪的眼疾。

 

在我高中毕业、插队落户以前,对于衣裳的认知就是一块布,穿在身上保暖、遮身子,和好看、漂亮没有任何关系。一件衣裳,大的穿完小的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最后烂成布渣,就打成袼褙,纳成鞋底穿在脚上,一点一点把它磨进尘土里。

 

我们姐妹六人,四个都是娘自己给自己接生的。她感觉要生了,就准备一把剪刀,在火上燎一燎,算作消毒,等孩子生下来了,剪断脐带,包起来放在炕角,自己去给自己熬小米汤。

 

我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一身白绒毛,不会哭,耗子一样蜷缩着。娘喝着小米汤琢磨着要不要我。一只蝴蝶突然落在窗台上,那一刻娘心软了,把我重新塞进怀里,就像现在的早产儿放进暖箱里。这个世上才有了我。

 

每一次做好了饭,娘都是最后一个端起碗,多了多吃点,少了少吃点,没有了就不吃。当然,没有的时候总是多。最饥饿的那几年,槐树叶子、榆树叶子刚刚冒出芽,就被人掐走了。后来连榆树皮也被扒光了。我喝着榆树皮粉加野菜做的糊糊汤,望着娘虚肿的脸说,娘你咋不吃饭呢?娘说她不饿。我说你为啥不饿,我咋总是这么饿呢?娘说你们小,要长个子,娘不长了,就不用吃那么多了。娘看着我说,使劲长,长大了过好日子。娘眼神迷离的看着远方,好像那里站着一个好日子。

 

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证。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煤票、豆腐票……我家的票基本不用,都让娘转卖给别人了。姐妹们反对,娘却说,不吃肉死不了,不吃糖死不了,不吃豆腐更死不了,不吃粮食就死了。一斤肉票可以换5斤玉米,对于我们,哪个重要不是明摆着的?

 

每年过年时,娘才会让我们去买两斤肉。我和五妹凌晨就冒着寒风去排队,为的是可以打上肥肉。我会媚笑着对打肉的师傅说:叔叔你好,请你给我多割一点肥肉吧。肥肉回家炼成大油,瘦肉包包子、摆碗子、油渣包饺子。

 

大油夹馍是我们垂涎三尺的美食。平常娘把它锁在柜子里,饭做好了往锅里挖一勺,饭就有了意外的荤腥味道。最幸福的事情是突然生病了,发烧、咳嗽、嗓子疼,杂粮发糕咽不下去,娘就给里边夹一点大油,再撒上一点盐面,香得人伸长了脖子,头发晕。在有大油的日子里,我特别希望自己生病。

 

娘待自己如牛马,从不惜力,也不管死活。娘总是头疼。那种日子里,是个铁人也会头疼的吧。但是娘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她自己给自己治病,方法很简单,就是放血。用针将眉心处扎破,挤出几大滴血。就说好了没事了。娘的眉心处好像永远伤痕累累。有时候疼的受不了,放血也不管用,就用一根布带子在额头上缠几圈,让我帮她紧紧地勒。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娘还一再说,使劲,再使劲。这种治疗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好像还管用。也许是娘自己明白,这法子再不管用,就只剩下死了。娘不能死,娘得让她的孩子们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

 

有一段时间流行打鸡血,就是逮住一只大公鸡,从翅膀下抽出一管子血,打进人的屁股里。好多人打了鸡血都特别有精神,红光满面的,喊口号嗓门都比一般人大。娘却不愿意打,说别造那个孽。别人家的公鸡都被抽血抽的耷拉着脑袋,走路都走不稳当,我家的公鸡一直雄赳赳气昂昂的,好卖,还能多卖五毛钱。后来我宁愿相信是娘信佛,不愿意伤害生灵,而不愿意相信在娘的心里,把五毛钱看得比命还重。

 

娘偶尔会说起她曾经的“幸福时光”。粮囤里的麦子都放得出虫了。你大姐上学,还要雇一个长工背着她。红豆包子里边要放白砂糖。小米粥里放着红枣、枸杞子,那个香啊……娘的眼睛明亮一会,倏忽又黯淡下来。长长叹一口气说,“做梦哩,做梦哩!”我知道那不是梦。但是一去不复还。

 

我不懂娘的苦,更谈不上分担,只觉得自己可怜,做不完的活,睡不够的觉,永远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甚至我更烦恼院子里的两棵老槐树,叶子总在落,鸟儿总拉屎,害得我一遍一遍扫地……对身外的苦难无感,没有一点同情,对自己的烦恼却特别敏感在意。这就是孩子的愚昧和不懂事吧。

 

我不喜欢为母则刚这句话,却不能不承认它是一句大实话。天下的女子,不管有过怎样动人的心思和曼妙的身姿,只要成了母亲,就只剩下一个伟大的、卑微的心愿,愿我的儿女比我更有出息更幸福。为此愿意付出一切。

 

娘对我们最大的爱,就是舍命舍身,让我们都活下来、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她成功了!我娘是一个英雄!

 

 社会终于翻天覆地,艰难的日子熬出了头。姐妹们陆续参加工作,我上了大学,娘的脸上有了笑容,脸色也红润起来。我发现娘的举手投足和街道上的阿姨们很不一样,不管谁说什么话,都温和的笑笑,淡定中带着慈祥。大姐说,这才是真正的娘,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读大四的时候,八月十五我回家,借了同学的照相机给娘拍照片。娘换了压箱底的阴丹士林斜襟大褂,蘸着水把头发梳光,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任我摆布。我把自己的眼镜让娘带上,让她左手拿着鞋底子,右手在头上匕针,想创作出一副“慈母手中线”。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极不好意思,但是还是红着脸做了,而且做的特别有感觉。这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照片。

 

我以为时代柳暗花明,娘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幸早已在穷困的土壤里埋下了祸根。我工作后第一次给娘汇去20元钱,娘接到了汇款单,却在当天晚上去世。我哭哑了嗓子。娘听不见。

 

我的大姨妈今年已经102岁了,还耳不聋,眼不花。我的娘,寿终于60岁。她没有熬到真正的好日子到来,也没有亲眼看到曾经的心愿在女儿们的日子里开得满庭花。这是谁的错?又是谁的债?“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诛心之痛,一生不会减轻一分。

 

我现在很幸福,衣食无忧,双手柔软细腻,手背上有几个肉窝,朋友看了总会说,一看你就是没有吃过苦的人。我无语。只是会想起我娘。我娘那双粗粝干硬如同树皮的双手!多少母亲,在那个曾经的年代,都是用这样一双手,支撑着一个家走过一段最不堪的艰难岁月!

 

我在怀念娘的时候,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恨。我娘本来日子过得滋润体面,可是架不住世事多舛。最终沦落的像蝼蚁一样,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只是在温饱和生死的尘埃里打滚。娘的家族拥有的优秀的长寿遗传,终是被那段荒诞残酷的岁月夺走了。

 

我常常想,其实所谓的社会文明进步,所谓的岁月静好,没有那些专家学者们说的那样高深莫测、宏大复杂。只看看女人的手和脸,是不是光滑柔软,红润细腻,心里就明镜似的。一个把娘逼成英雄的时代,是没有温度的。人性和文明一定跌进了阴沟里。仰望天空,也没有星星。这样的时代应该受到诅咒。我从来不会忘记这一切,因为我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我的娘!我知道您在天堂或者极乐世界望着我们微笑,保佑着我们天长地久。可是想起您为我们受的苦和罪,还是心疼啊……我的娘!

 

 
 

我的娘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乐乐趣童书总编审

 

美  评

读《灯下私语》

贾平凹

 

陕西女作家的文章,秋乡最素,不红红绿绿,却别有一种灿烂。或许这是久做记者的好处,做了记者又没消亡艺术的感觉,她实在是灵性如狐。遗憾的是,她写的太少,只有一本《灯下私语》行世,很有些对不住读者和她。

 

近读张爱玲的《私语》,完全对其倾倒了,感叹女人的那一份灵感,男人着实无法企及。秋乡当然比张氏要嫩,使我兴趣的她们都爱做心语——这或许就是女人了——诉说心中的私语,必是感觉独自,必率真,透出人生的一份隐秘,也透了艺术的真谛。

 

我不纵恿女人弄文学弄到“文学女人”,女人要不成熟,如果天下有一座求缺亭,最好是女作家居在其中。

 

秋乡讲,她的童年是在贫寒中渡过的,但记下的只是美好,现在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她感受的多是沉重。这心态真得令我感动。一切的哲学和文学,都是在指导着人类活得美好,我们太反感那一种肤浅的嘻嘻哈哈的作品,因为人生并不轻松,但我们也受不了太压抑的东西,因为沉闷的人生需要透透气,还是在悲剧的意识上建立喜剧的好。曹霑在香山下少衣缺食的的寒墟里写的不是苦难的《红楼梦》,而是一声“宝二爷来了”,大观园里云彩飞扬,百花鲜艳,一切都淫浸了欢乐。

 

和秋乡交往并不多,一年去韩城,队列中有她也有我,她采访时好啰嗦,静下来只微笑,她不抽烟,爱黛笔画眉,没有时兴做派气,但她不是扭捏女。

 

《灯下私语》明显的不是为文而文,她是无意于当作家而当了作家,因之原汁原汤的东西多。韩城之行曾谈起过八大山人,都说八大山人的好,怎么个好,好在这和尚说有就在五行之内,说无就在五行之外。

 

这道理让我闷了几天,问秋乡,她说也是。秋乡人已到了中年,是顶能干的一个,文章写到如今份上,自然她懂得怎样的实现突破,八大山人能入稿其内,超乎其外,他是形上形下之人,没形而下就没了底气,没形而上,则无境界吧,我们该做他的走狗。

 

有一册《灯下私语》,委实够可以的,我还是盼她多写,心语不会枯竭,孤灯但愿长明,生活与一言难尽中认识,作品让人生美丽。

 

我的娘

作家袁秋乡老师、文苑小编、贾平凹老师在上书房

责任编辑:张颖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