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明伦书院组织曲阜祭孔。王炎平教授为我们系统讲解了孔子的文化观、历史观和民族观。孔庙归来的那天晚上,他提出要为大家解读两首诗。第一首是唐玄宗的《经鲁祭孔子而叹之》: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
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奠,犹与梦时同。
通过这首诗,王老细致透彻地讲解了真实的孔子和神坛上的孔子有多么大的区别,还原真实的孔子,纠正误读的孔子有多么重要,多么迫在眉睫。
第二首是著名的“半世肝胆寻人诉,一曲断肠有谁知”的秦观的《踏莎行 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老分析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的评论,仔细地梳理了传统儒士对于“道”和“德”的追求,那种圣贤精神所熏陶和培养出来的执着正是支撑我们民族生存和发展的主干。
第二天,解读诸葛亮的时候,王老还旁征博引地分析了孔明高卧隆中时最喜欢吟唱的《梁父吟》,重点帮助我们理解“相国齐晏子”“二桃杀三士”对孔明的大局观、功业观、成败观的影响。
通过王老对这些著名诗篇的讲解,我对什么是“诗教”有了深刻的体会,进一步理解了孔子的“兴观群怨”说。
诗教,是孔子提出的君子必修的重要纲领,孔门六艺之一。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的陶冶能净化气质,提升境界,促使人格臻于至善。在《论语 阳货》里,孔子提炼了文学作品的社会教化功能。“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结合孔子在其他场合的言论,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孔子认为,一个君子,一个温柔敦厚的人,一定要重视诗歌素养的培育,在安身立命的过程中,不仅要读诗,还应当能写诗,能品诗。
孔子诗教的“兴、观、群、怨”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有两层意思。孔子的“诗教”不仅仅立足于对诗词本身的艺术性的理解,还超越了这个层次,以形象譬喻引发义理,达到读者内化作者的内心感受,理解诗句背后的引申指代。学诗可以提升人的精神,为礼义教化和人格培养服务。这种解诗的态度和方法对中国古代诗学传统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孔子甚至把“诗教”提升到了“不学诗无以言”的高度。夫子的本意,当是推崇和鼓励君子言辞典雅,引经据典,“必也正名”,自觉具备宏大的社会思考,关注终极的人文关怀,保持“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警惕。
由于孔子的地位,这一主张直接的后果就是在中国保持了一个优秀传统,这是其他民族的文明所没有的现象。中国,成了一个诗歌的国度。古时候,每一个读书人,必然会在适当的时候乐意用诗歌这一表达方式来抒发自己、阐述自己。读书人个个读诗,写诗,上至九五之尊,下至村野学究,不仅在诗歌的世界里抒发香草美人、衰柳寒沙、孤烟落日,更积极地用诗来传递自己的忧患意识、仁爱精神、恻隐之心、忠恕之道。同时,一代又一代,传统的诗词歌赋,也给予了天下炎黄子孙高度的文化认同感、归宿感。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一部中国文化继承和发展的历史,就是大量诗词风起云涌,文以载道,歌以咏志的历史。
我所理解的诗教,我们所践行的诗教,必须高度重视培养健全人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时继承古人那种民胞物与的情怀、担道弘毅的精神、对知识、对往圣先贤的敬畏之心。最好能领悟到古圣先贤的精神与自己“悟”到的道理有某种默契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会引导自己超越现实生活,升华人文价值观,提高自己对社会、人生,家国命运的把握,见贤思齐,逐渐摆脱有悖礼义廉耻和中正、仁德的平庸,“榨出皮袍下的‘小’”,褪去很多相形之下感到肤浅的庸俗。
我一直以为,现在的国学热,有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突出讲经,而忽略对于文学艺术的发挥和引导,我想这是孔子所不愿意见到的。诗词,最能形象传达我们国学精神,是君子须臾不可离的情志表达载体。在敦煌残简里,在唐诗宋词中,在历史拐弯处,震撼我们的,往往是一两句脍炙人口、直指人心的诗句。古典诗词,它自有我们民族文化独特的魅力,跟书法一样,汉字本身的形象美,音韵美,对仗美等等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是今天的白话文难以取代的。千百年来的中国人,最早接触到民族文化之根本,大多从朗朗上口、心领神会的诗词开始。这跟孔子大力推崇“诗教”是绝对分不开的。
孔子推行的诗教,主要是针对《诗经》,遗憾的是,夫子整理的《诗经》,就像远去的背影,某种程度上已经不适合普罗大众。它的字义、句法,文辞,背景之模糊、之陌生,今人读起来很费力。幸运的是,我们既有唐诗宋词等大量不逊于《诗经》的文学作品,也有现当代数量不菲的优秀诗歌滋养我们的灵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表达载体,追求抒发性灵,文辞优美,指向突出,发人深思的作品,历代读书人无时无刻不在探索、在发展,也不断涌现更新更流畅的主流诗歌体裁,一以贯之地留下无数美学、哲学都登峰造极的作品。
这是孔子也没有的幸运。
今天继承诗教传统,这是必然要承认的现实。
客观看待,今天的白话文学作品有许多包含丰富情感、蕴含极深哲理、达到极高水准的作品。当代,很多反映民生、吟唱历史的诗歌都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用心品鉴。在这些阅读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千百年来不变的,人性深处真善美的情怀在和自己的血脉共鸣和激荡。北岛、顾城、舒婷、海子等的诗歌,真实、犀利地吟唱出了当时青年一代的心声,记载了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星星》诗刊在1978年的中国,简直就是黑暗阴霾中透露出的第一缕霞光。
叶嘉莹老师说过“诗歌使人的心灵不死。”凝望远方,一百年来,梁启超诗歌一般磅礴的《少年中国说》,郭沫若春雷狂飙般的《女神》、《棠棣之花》,秋瑾杜鹃啼血般的《宝刀歌》“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数百年国史之奇羞!”戴望舒温润如玉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徐志摩浅吟低唱的《再别康桥》、李叔同荡气回肠的《送别》,甚至从西方翻译过来的经典诗歌,如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歌德的“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我们谁敢说自己没有从中吸取有益的营养?在这些前人的文化艺术中吸取营养,承前启后,是大多数人对文化产生兴趣并进而热爱的前提。
当然,现代诗歌和一骑绝尘的古典诗词相比,万难望其项背,我国的古典诗词,将永远是艺术圣殿最灿烂的明珠。每一首名篇佳作,自它问世,就和中华民族灿烂文化融为一体,像乳汁一样生生不息地哺育着我们后人,它的魅力和价值将和我们这个民族永生。
我举个例子:有个朋友出轨,被妻子知道了,扛不住吵闹的压力,他干脆打算离婚。我得知情况后,引用了禅门的一句诗“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发了条短信给他。他看了之后,思考了很久,终于回心转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彻底断了这一段孽缘,和妻子言归于好。他想给死了心的妻子发条短信,请求妻子原谅,请我帮他措辞,我想了想,告诉他一句“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他后来对我承认,前一句诗打动了他心底深处那一股良知,那种家庭的温情,使得他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后一句诗感动了妻子,沉睡的回忆渐次苏醒,冰释前嫌,一个家庭就此避免了“从此萧郎是路人”“君向潇湘我向秦”的解体。
这正是文化的魅力,因其诗教,因其民族文化基因,我相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诗教”都会持续地发挥作用和力量!
今天,短信成了人与人之间交流沟通的重要工具,明伦书院有个规定,发短信一定要原创,尽量用优雅的词句来表达诚恳的感情,杜绝转发流行语。今年春节,书院的一个员工自己创作了“道不远人遍天下,花随流水到人间”这句诗发给学员,效果非常好。
作为一个热爱传统文化、传播传统文化的人,勤而行道是第一位的,“身教重于言教”,要带头求真求善求美,要从内心相信孔子提倡的“诗教”至今仍有现实意义。不管是自己,还是书院的学员,“存亡继绝”不能停留在口头上,更应该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合理的做法是:不仅要学会欣赏古典诗词、花时间浸淫在古人的好词佳句里,还理应对现代文学作品保持足够的尊重,不随便排斥和贬低、不厚古薄今;不仅要大力提倡诗教,还应当视之为言行一致、弘扬国学的具体指标。即便做不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最起码也要追求“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