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深秋十月的阳光清澈明媚,我心里却装满无边的空虚和恐惧,感觉有一种阴险的力量扼着我的咽喉,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扔出去。
在青莲嫂子家的大门外已经站了很久。他们一家老小头埋在老碗里,奋力往嘴里扒饭,那“呼噜呼噜”的声音美妙如天籁。口水像泉水一样从我的嗓子眼往外喷涌。
我咳嗽、跺脚,制造动静,又不能过分。已经两天了,水米未沾牙,头重脚轻,真害怕哪天睡梦里就去阎王爷那里上班了。
旱塬上是不宜种棉花的,可是备战备荒,红头文件让种谁敢不种?结果是没有拾到棉花,也没有收获粮食。秋收以后,我们就开始喝西北风。
我才20岁,属于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美丽的身体和生命都含苞待放。毛主席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没有我?
树上的老鸹也闻到了饭香,不停地叫,恶声恶气的,想把我赶走。一只鸟儿的无理霸道,不值得理睬生气。但是老鸹将一坨粪“扑哧”一下砸到我的肩膀上,这不存心吗?孰可忍孰不可忍?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去。老鸹窝太高,没有砸上,但是砸住了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
喇叭已经坏了两个月,管广播的黑牛老婆生娃,没有人修,就一直哑巴着。谁知道,我把它砸得“吱哇”一声叫起来:“……恢复高考”!
我一愣,扑哧一下笑了:“把你能的?高考你说恢复就恢复了?”
但稍事停顿,广播又说:“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播发了新华社的重要新闻,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国务院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
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播发了新华社的重要新闻,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国务院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
县广播站播音员说着车轱辘话,像老唱片的磁针卡在槽里。那每一个字却是平原上的春雷,从我心头轰隆隆滚过,炸出满地花。
插队三年了,我生活在一种浑浑噩噩中,看不清未来,也不敢想象。个性、理想,在花团锦簇的年龄,却成了可能诱惑你犯下致命错误的罂粟。因为有了知识文化,我们必须接受改造。伟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种有文化向着无文化的逆向改造,有点像拔孔雀的毛,从最美丽的地方下手,直到把大家都拔成形似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这是文化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悲哀,我不明白,但青春的热血和欲望在我的身体里骚动不安,驱使着我去挣扎、去抵抗,然后悄然的去追求、去希望。
神哪!上大学!走过荒原的时候我给树说过,喂猪的时候给猪说过,下雨的时候给雨说过,唯独没有给人说过!我知道,那是天上的一片云,风一刮就散了;那是一座远方的山,望山跑死马。让人知道了,我的下场不是风就是马。
现在,广播却在大声的说。真真切切,反反复复!
像厚厚的乌云被一把利剑劈开,一束光直射天灵盖。我情不自禁的高喊一声:“万能的上帝”!突然头晕眼花,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青莲嫂子以为我饿晕了,端着半碗糊涂面慌慌张张走出来,将我扶起。
我涕泗交流的往嘴里扒着糊涂面,腾出手指了指喇叭。嫂子看看我肩膀上的鸟粪,弯腰摸起一块石头也去砸老鸹。
半碗糊涂面倒进肚子,身体像雨伞一样打开,我擦擦嘴说:“嫂子,我考上大学了,一定感谢你!”转身往知青大院跑去。
嫂子在身后喊着:“考啥哩考啥哩?是不是烤烟炉要点火了?”
是的,有一场大火就要汹汹燃烧起来,但不是在烤烟炉里。
【2】
跑回知青大院,打开我的“大立柜”——从赤脚医生那里弄来的一个特大号纸箱子——将里边所有的东西扒出来。结果令人沮丧,一本囫囵课本都没有找到。
插队的时候,我将自己的课本都背来了,想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但是“被教育”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课本没啥用处、书念得冤枉。虽然与农民相比,外貌穿戴、言谈举止,知青都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但是户粮关系都随着插队转到了农村,和农民没有本质的区别。至于招工的早晚和被招到哪里,只能听天由命。
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证,每一个知青都是家里的采购员,穿梭在城乡经济之间。国家一再的强调鸡蛋要统购统销,但是知青在回家探亲的时候,都会大肆的“抢夺国家资源”。一块钱,大鸡蛋可以买12个,小的13个。为了减少破损,要将每一颗鸡蛋用纸包起来。
我的课本小32开,一张刚好包一颗,天然的包装纸。刚开始课本被偷着撕了,我还骂人,后来为了团结同学,给自己的招工投票打基础,干脆主动奉献给大家。课本包起来的鸡蛋一排排码好以后,整齐庄严却很滑稽,我们戏称它们“初二鸡蛋、高一鸡蛋、数学鸡蛋、语文鸡蛋”。
鸡蛋还是鸡蛋,我们还是我们吗?瞅瞅自己的两手老茧,浑身一阵寒栗。
但是现在,一个命运的拐点摆在眼前,石破天惊,谁都不可能淡定。上大学,我可以!
巨大的希望常常与巨大的恐慌联袂。恢复高考的新闻已经发了十来天了,大队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既不说知青可以 停工复课,也不说不可以,生产劳动按部就班的进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对于贫下中农来说,我们本来就多余、讨厌,从城里跑来抢他们有限的土地和粮食!而且,农民恪守的本分就是辛勤劳动,春种秋收,高考恢复不恢复,在他们眼里,远没有一场及时雨来的更为重要和让人欢喜。
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巴巴看着梦寐以求的理想如凤凰扇动着翅膀从我身边飞过,华丽如虹,却只是飞过。我要抓住一片羽毛,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我只有8毛钱。偷偷跑到公社报了名,用去5毛钱。第二天一大早,在供销社花9分钱买了一盒“羊群”烟,然后去找队长,表情沉痛的撒谎:“我妈病了,我想请10天假。”
队长抽着一尺长的旱烟锅,皱着眉头说:“冬忙时节,劳力紧缺,请这么长时间假,不合适吧”?我急忙把“羊群”烟拍在柜盖上,队长瞥了一眼说:“准时回来,不准超假!”
跑到汽车站,买车票还差1.9毛钱,我毫不犹豫脱下脚上的球鞋,3毛钱将它卖掉,买过车票,又花5分钱买了一双草鞋穿在脚上,像红军战士一样,踏上自己复习考大学的“长征路”。
【3】
我的母校已经沸腾了。乌泱乌泱的学生群情激昂、摩拳擦掌。教室里、房间里、道路上,老师被嗷嗷待哺的学生围追堵截,有老师的地方,就有一颗彗星,老师是慧核,身后拖着由学生组成的壮观尾巴。甚至有的老师蹲在厕所里,还在大声回答外边学生的问题……
10年的赛跑者集中在了一条跑道上,每个人都想跑赢别人,每个人都志在必得,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舍我其 谁!
但是,10年积压起来的学生成千上万,老师即使有三头六臂,又怎么能应付过来。情急中,两鬓苍苍的老校长拿着喇叭一边奔走一边喊:“同学们,都到操场上集中,在那里集体听大课”。大家便潮水一样往操场上涌去,跑得尘土飞扬,冲锋打仗似地。
数学、物理、化学,老师轮流站在舞台上,手里提着一个电喇叭,声嘶力竭的讲,几千名学生盘腿坐在地上听。
天已经大冷,寒风卷着落叶满天飞舞。为了能听清楚老师的声音,女生不围围巾,男生不戴帽子,黑压压的人头抬起来、低下去,低下去,抬起来,嘴里吐出的白气在头顶烟一样缭绕,“刷刷刷”写字的声音,像蚕吃桑叶,风吹树林。
文化被批判了10年、革命了10年,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竟然没有人想起自己曾经对她的口诛笔伐和肆意践踏,反倒像迷路的孩子,争先恐后扑进她的怀抱。
所谓的复习,其实是一场思路混乱的竞猜。上上下下,没有人知道这个打倒四人帮以后的第一次大学考什么?怎么考?甚至考大学的概念都是混乱不清的,但是“上大学”三个字,就足以让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毛主席的这一首词,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能如此酣畅淋漓表达自己的话。
只有10天假,我想,即使踩着刀刃,也要在这10天里拼命将半个身子挤进大学的校门。没有课本,没有复习大纲,更没有任何复习资料,有的只是心急如焚和舍生取义的狠劲。
【4】
妹妹的读书生涯开始于文革开始,结束于文革结束。整整10年时间里,所谓的上学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游行欢呼新的最高指示、学工、学农、学军,和书本没有多大关系。妹妹能将八个样板戏从头唱到尾;能将“红宝书”从头背到尾,却不懂一元一次方程,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朝代。
妹妹知道自己不行,却坚定的认为我行。她主动做了我的包打听,四处收集各种信息和小道流传的考题。每一天,妹妹都会冻得浑身瑟缩着,拿回来一两张纸,上面写着几道题,神情诡异的告诉我:“据说,这是省城的一座名校出的内部考题;据说,这是一位世外高人预测出来的考题……
白天,我在母校复课,晚上回到家,点着煤油灯鏖战到凌晨三四点。因为正是农忙时节,居民用电全部被断掉,支援了农田基建和冬灌。
我家的房子已经老旧,墙皮斑驳,单薄的木板门上挂着一块百衲衣一般的门帘,床下边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一盏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灯苗如豆,闪闪烁烁,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我用棉被裹着自己,趴在桌上苦读。劣质煤油燃烧后吐出的黑烟将我包裹着,空气浓浊如粥,鼻孔像两根小烟囱。我犹如入定的蟾蜍,静静伏在灯下,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墙上就有硕大的影子猛烈晃动,像一头猛兽。
我就是猛兽,久困渊底,渴望着猛烈爆发,渴望着上苍能够赐予我力量,将贫寒的命运扑倒在地、碎尸万段,然后柳暗花明的全新开始。
发力过猛的结果必然是一种始料不及的灾难。才6天,过度劳累加上劣质煤油的熏烤,我患了急性化脓性鼻窦炎,流出来的鼻涕都是脓血,头疼欲裂,眼珠子更是疼得不敢看东西。大夫搭眼一看就说:绝对不许再熬夜、绝对不许再在煤油灯下熏,不然就会……他口舌翻飞,吐出一串陌生可怕的名词!
我只听见“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像一头栽进冰窟窿里,浑身湿凉。满大街的人,影子一样在眼前来来往往的飘,而我,则走在深山老林里。天地混沌一片,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该往何处走?
我给妹妹说:“大夫不让我复习,大学,可能考不成了!
妹妹“哇——”的一声哭起来,惊得房檐上的麻雀不顾死活的飞出去。我呆呆看着妹妹冻得红肿的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妹妹突然擦掉眼泪,问我:“四姐,你可以改考文科吗”!
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过,黑沉沉的夜幕上闪过一道光。傻傻的妹妹,竟然会有天才的提议。我举起拳头激动地大喊:“是的,我可以改考文科!”
妹妹立马破涕为笑:“四姐,你让我做什么,你说!”一副慷慨赴难的样子。
尽管现在看来转科是多么的匪夷所思,但在当时,它是我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
没什么,毛毛虫都可以破茧为蝶,我为什么就不能从理工科转到文科呢?只要人生远离架子车、老撅头,学什么专业都无所谓。老师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并不想走遍天下,只想走出农村。
黑夜里没有火炬,我只能把自己点燃。
我的文科和自己比算差,比别人还是很出色的。从插队开始我就不断地写一些革命故事或者小小的散文、诗歌,努力钻进县城组织的业余作者培训班。目的不是当作家,而是逃避劳动。我一直瘦弱,干不动体力活。一年进两次培训班,一次一个月,每天吃饱喝足,还能挣2毛钱。那可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直觉告诉我:文科凭的是日积月累,不是临战猛攻。上帝可能健忘,但这一次他碰上了一个固执的“羔羊”,拒绝被遗忘,还要逼着他想起我的存在,对我负起应该的责任。
【5】
10天以后,我带着自己的病和大学梦,回到生产队。
与考大学同等重要的,是“接受再教育”的态度,这属于政治表现。对知识青年来说,政治就是天,触犯了这个天条,人生就只能扎根农村,永无出头之日。
农田基建已经开始了,兴修水利万人大会战,全公社的青壮劳力都集中在了工地上,大干苦干。田野上到处插着红旗,拉着横幅,各种名号的战斗队轮番在做战斗动员或者向某个战斗队宣战,大喇叭喊得空气都嗡嗡作响,架子车、独轮车组成滚滚的洪流,萧瑟的原野上人欢马叫,热气腾腾,景象壮观。
每天早上,我先到赤脚医生那里打“盘尼西林”,然后把前一天夜里抄好的历史、地理、政治题用浆糊一张张仔细认真地贴在锨把背面,到了工地上,一边往架子车上装土,一边嘀嘀咕咕的背诵。
我们公社的“铁姑娘队长”比我大3岁,觉悟很高,立志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铁姑娘”。大家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前边一个驾辕,后边一个推车。她是自己装车自己拉。23岁的女孩子,“不爱红装爱武装”,一身黄色军装,腰里扎一根牛皮带,站在那里像一个粗黑敦实的碌碡,双手干硬,嘿嘿一笑,臭气能将人喷倒。
她想让我们都成为“铁姑娘”,为全公社树立一面红旗。让大家写了决心书,贴在“战地宣传栏”里。我的决心书她看了,说写得有气势有文采,但是作风不过硬,“像一个病瓜秧子”!她想将我改造成一个“文武双全的铁姑娘”,不断地找我谈心,给我讲革命的远大理想抱负,让我放弃“狭隘自私”的个人追求,用青春在火热的田野上写出一副壮美的画卷!
但我神思恍惚,眼睛盯着她,心里却在背考试题。
我一点都不高尚,理想抱负也不远大,只想上大学,不想在这里拉架子车平整土地。我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臭气一股一股扑到我的脸上。她说烦了,猛推我一把说:“你发啥愣哩”?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美国苏联是第一世界;欧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亚非拉是第三世界……”
她夺过我的铁锨,看见一排排的复习题,“嘿嘿”冷笑着,一张张撕下来,再一把一把撕成碎片,用力甩到空中:“让你的大学梦见鬼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魔鬼,但在那一刻,魔鬼出现了。她有尖利的爪子和臭哄哄的嘴。我也在瞬间变成一头猛兽,愤怒的扑上去和她打成一团。
我怎么会是一个铁姑娘队长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她打得鼻血流出来。
她放弃了“先进帮后进,后进变先进”的努力,骂骂咧咧的走了。我气昂昂的穿过人群回到工地棚子里,躺在冰冷的床上,理直气壮的拿出考试题背起来。
【6】
我们名曰知青科研站,实际上是一个文艺演出点,名扬三秦大地。
为了歌颂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不断排演各种知青战天斗地、扎根农村的节目,然后去各种场合演出。每一年,还会赴西安几次,在人民大厦为省革命委员会的重要领导或者外宾演出,就连时任副总理吴桂贤来陕西视察知识青年工作的时候,都看过我们的汇报演出。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接到了任务:为公社“农田基建万人大会战第一阶段圆满成功”庆功大会做助兴演出。
一天的大会战已经透支了我的体力,晚上还要在舞台上蹦跶两个小时。明天的高考,体力和精力能跟上吗?不知道。但是我绝对没有胆量请假或者逃离。
幸运的是,我可以乘坐来接演员的手扶拖拉机,免掉冰天雪地赶考的长途跋涉。大队距离公社的考场有6公里,那时候,坐手扶拖拉机的待遇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的宝马奔驰。
我们画好了妆,将道具和服装装在手扶拖拉机上。演出需要美丽的体型,大家都穿一身单薄的棉毛衫裤外加一件黄军大衣。
演出完,已是深夜11点。同学们回队了,我留下来住在朋友家。
大地寂静,万物无声。黝黑如墨的天幕上,星光繁茂,银河流转,梧桐树上的鸟儿在说梦话。
兴奋?紧张?激动?不安?说不清。我一次次躺到炕上,又一次次爬起来。走得大意,忘了带棉衣棉裤,我用黄军大衣紧紧裹住自己,在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我想了很多很多,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寒风将我吹彻,双脚双手和脸颊刀割一般又烧又疼。我想让上帝看见我的冷我的痛,看见我的虔诚!
【7】
1977年12月10日,我走进了考场!大学考场!
早上9点开考。第一场考数学。
我的前边坐着我们大队的牛娃,他比我大12岁,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牛娃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几声说:“我知道我考不上,但是想试一试,经见一下考大学的场面。”
我不知道,这一天,有570万名考生涌向考场。
我不知道,坐在考场里的,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师生、有的是老三届、有的是应届生、有的正在念高中、有的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工人、农民、插队知青、机关干部……岁月像油彩,10年的风霜抹在考生的脸上,老少层次分明。但是,考大学的兴奋和激动,又像红色的油彩,将大家涂抹得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在一部名叫《决裂》的电影里,葛存壮扮演的老教授拒绝一位农家后代上大学:“一个只读了两年小学的人,凭什么上大学!”贫协主任举起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后生的手说:“凭什么?就凭这两手老茧和一身泥巴!”
那个画面久久留在我的脑海里,回肠荡气,气壮山河。三年的岁月里,我除草翻地,抡撅头挥铁锨,出门就看天,拿起农具就往手心里吐唾沫,一双手结满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老茧,就像结绳记事的语言。
现在,这双手轻轻地拿起了考大学的考卷!
纸质粗糙黯黑,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道。我把它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游子沉醉于家乡的炊烟。
挽起袖子,完全是出于惯性的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瞬间又明白,我拿起的是笔而不是老撅头,自己的理想、青春和未来。都要写在这几张粗糙的纸上。
才几分钟,就感觉身上穿的黄军大衣实在碍事,袖子太长,盖住了手,挽起来又太厚,硌着手影响写字速度。我果断的脱下军大衣甩到一旁,只穿着演出时薄薄的棉毛衫和棉毛裤。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破碎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啪啦啦”响,像很多人在擂打小鼓。雪花零星飘进教室,如点点梅花飞转。而我,将一个高级动物所拥有的所有热量和能量都投入到了一支笔、几张纸上,对声音、饥饿还有温度,彻底丧失了感觉。
时间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快到了必须用“一眨眼”来形容,真的只是一眨眼,下课钟就敲响了。
我不知道自己答了多少,也不知道答得对不对,只能说:“反正我尽力了。只能这样了。”
出了考场,牛娃走过来问我:“第一题的答案是啥”?
我说:“负——,——,——”!我想说“负5”,但是舌头不听指挥,不会打弯,5就是吐不出来。
他又问:“你咋了?”
我说:“冻——,——,——”!我想说:“冻得”。仍然是只能说一个字,而且收不回来!
天哪,我的舌头冻硬了,直直的躺在嘴里,无法说出想说的话。接着就开始哆嗦,猛烈得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牛娃将我拦腰紧紧抱住,还是控制不住,就把我扔在地上,惊恐万状的看着,不断地问:“你没事吧?”
等我的功能恢复正常,牛娃又问:“有一道题很奇怪,给2搭了一个小柴火棚子,是不是印错了?”。
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那是根号2,一个数学符号”!
牛娃“噢?”了一下:“给2搭个棚棚就不2了!”
我笑得捶胸顿足。心想这样的考生越多,我考上的希望就越大。
下午第二门,考语文。
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感动了万能的上帝,他老人家的目光开始凝视我。
改考文科以后,我赶上在母校参加了一场模拟考试。除了一些语文基础知识,还有两道作文题,议论文是《给全国科技大会的一封信》,记叙文是《难忘的一天》。我的作文没有写完,时间就完了。辅导老师说:“记住,一定要把作文写完,因为作文要占文科成绩的60%”。
考文科,当然拼的就是作文。我对这件事情很重视,回到队上,把写了半截的《难忘的一天》写完,还像一个编辑,认真的修改润色后,又读了很多遍。
打开语文考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考卷上的两道作文题和我们的模拟考题一字不差!我的老师,你们太伟大!太神奇!太有才了!上帝都应该向你们敬礼!
语文,我考得很兴奋,很豪迈,很完美。
我的个性从小就有点混不吝,考大学压力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们公社文科就5个考场,250人。但是我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胆怯害怕。
语文考过以后,别的考场的监考老师轮流来看我答卷,看得我心里发毛。是不是我答得不好?错得太多?想不到,一位老师俯下身子轻声告诉我:“我们看了你的答卷,你考上的希望很大”!
老师意在给我加油鼓劲,殊不知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盲目大胆。我立刻慌张凌乱起来,拿到最后一门政治卷子,手已经哆嗦的纸张哗啦啦响,额头上全是冷汗。我长长地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告诉自己:不许紧张!不许紧张!但是,越说越紧张。整个政治考试的感觉就是在练气功,不断地吸气吐气。好在题都提前背好,猜中了就答,猜不中就放弃。绝对不敢乱发挥。发挥偏了就等于自己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8】
考完后漫长的等待,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似乎太仁慈了。小的时候不听话,娘就吓唬我说:“不听话的孩子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会把她按进油锅里炸!”我的感觉就是被时间提溜着在油锅里炸,而且悠来悠去的,任我痛彻心扉也不肯停手。
每天下午,我的两只脚就不听指挥,自己往村口走去,失魂落魄的在村口转悠。窄窄的村道像一根根散乱的绳子,蜿蜒曲折伸向四面八方,我一一的眺望着,猜测我的梦想会从哪一条路上奔来?我希望看到一张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脸给我一个笑容,让我看到一点希望。但又害怕看见任何人,害怕他们的脸是严肃的、悲悯的……
一会,我信心百倍。觉得身边的很多人都不如我,凭什么他们能考上,我就考不上!一会,又灰心丧气,因为自己算了一下分数,估计除了语文,其他的每一门都在75分左右。在我的理解里,考大学不能门门拿到80分以上,大概希望就是渺茫的。
我无数次的沉醉在读大学的想象里——绿树夹道,鲜花芬芳;我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戴一副细黑边的眼镜,衣着干净,双手柔软,厚厚的书,翻动时飘拂起沉沉暗香……
醒过来,我还是在田野上“战天斗地”的插队知青。在工地上,肚子吃饱了,筋骨却快累断了。大家的话语交流也是:吃饭吧,吃!出工吧,走!歇一会,好!睡觉吧,睡!能一个字解决的,绝不多说第二个字……
我开始失眠做噩梦,不是笑醒了就是哭醒了。喜怒无常,如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9】
终于,县城发榜了,但前边的10天假已经是底线,再请假自己都没有胆子说。
我一直盯着村口,眼睛像雷达,捕捉着从外边回来的每一个人。果然,夕阳西下时,记工员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可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说。这让我惊慌恐惧,坐卧不宁。想问不敢问,不问又不甘心。这样憋着熬着,直到天黑严实,我悄悄摸到记工员家里,转弯抹角的问他:“听说你今天上县了”?
他说:“噢”。
“听说考大学的发榜了”?
他说:“噢”。
“听说咱们公社考上了不少”?
他说:“噢”。
像一个优秀的棒球手,每一声“噢”就是一次冷静的投掷,稳准狠的砸在我心上,疼的人快要发疯。终于我熬不住了,问出一句:“知识青年考的咋样”?
他说:“洋学生嘛,不咋样。反正咱们大队一个都没有考上!”
我说:“噢”。
脚下的土地又一次“咔嚓咔嚓”裂了一道口子,我掉了进去。
我挣扎着跑到打麦场上。静静的夜、惨淡的星、寒冷的风。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我哭自己命苦,佛祖耶稣真主安拉,竟然没有一个神灵愿意保佑我!我哭自己出身卑微,数遍门楣,竟然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朋能帮上一点忙。
上帝如果此时还没有睡觉,听到一个站在生命的深渊里歇斯底里痛哭的女孩子,会不会内疚、自责?
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我开始在工地上玩命,像“铁姑娘队长”一样,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头扎到地面,汗流浃背……
铁队长只要看见我,就“呸——”吐一声,庆祝她的胜利,并表达对我的鄙视!
结局,似乎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10】
第三天,吃过中午饭,我拖着铁锨慢慢往工地上走,邮差骑着自行车,丁零当啷的朝我冲过来,大声地问:“你是知识青年袁秋香吧”?我点点头,伸出手准备接信和报纸。但是他笑吟吟的说:“女子,你考上大学了!”
我翻了他一眼说:“我很难受,请不要再拿我寻开心!”
他说:“真的,我刚去公社拿信的时候,公社发榜啦,上边有你的名字,你考上啦,千真万确!”
我听见大脑“轰——”的一声,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天旋地转、虚汗满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扔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口的喘气!那种感觉离死亡很近。
幸福来得太过猛烈,和灾难来得太过残忍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要人命的!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知觉和力量蚂蚁一样痒酥酥爬回身上。我虚弱的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了几步,觉得双腿可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了,就疯狂的往公社跑去。
一定要亲眼看到!命运的转折点上,必须亲手楔进去一个路牌,定住那个方向,定住自己狂乱的心。
公社大门外已经人头攒动。我披头散发,不顾一切的扒开人群,一眼看见了大红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号: 100266,袁秋香!
我紧紧抱着自己,凝固一样看着榜单,一笔一划的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看,生怕有一点点的差池,就将自己摔到地上,像一个粉碎的玻璃杯子,再也收拾不起来。
我相信每一个77级的考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考号,那是命运拐点处的一块路牌,那是打开天堂之门的密码!
从名字到考号,分毫不差。我爆炸一样的大喊一声:“我考上了”!周围的眼睛“咣——”的一声聚焦在我身上。流曲公社250名文科考生,考中了我一个人!
我就像一颗文曲星从天上坠落,剧烈的摩擦中浑身火光闪闪,巨疼无比,幸福无比。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痛快地哭着、幸福的哭着、自豪的哭着!
绝处逢生,从地狱到天堂,就应该哭得这样惊天地、泣鬼神!
【11】
那一年春节,我家的气氛格外的祥和热烈。
贫寒的市民家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它带来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幸福自豪,还有家族的荣耀!街坊邻居们来祝贺,络绎不绝,爹一壶接一壶的熬砖茶,娘则一把一把的发炒花生。
年夜饭前要敬神,娘拿出一张白纸,让我写上邓小平的名字,贴在一块硬纸板上,与我家的祖宗牌位和各路神仙放在一起。虔诚的洗手、焚香,行了跪拜大礼后,娘说:“过来,给邓大人磕头,没有他你上不了大学”。我乖乖的走过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大年初一,瑞雪纷飞。在我的记忆里,77年的一切,都和雪花有着神秘的联系。那柔软苍茫的白色下,覆盖着数不清的等待春天的生命,也覆盖着数不清的万劫不复的尸体。万象更新。中华民族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个新时代,如漫天雪花,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12】
正月初五,我回到生产队转粮油关系。
我需要给公社粮站交2两油、20斤麦子、10斤玉米,作为自己第一个月的口粮。办完手续离开生产队,从此就断绝了我春种秋收的日子,也不用接受“牛角长在耳朵前还是耳朵后”这样的再教育。
同学们都回家过年了,正月十五以后才会陆陆续续回来。知青大院安静极了。天大晴,太阳白花花的,院子里的积雪有七八公分厚,麻雀的小脚丫走出满地乱纷纷的“丫”字。前院的榆钱树叶子落尽,架在树杈上的老鸹窝像黑黢黢的皮球;后院乒乓球案子上的积雪结成薄薄的冰,散射出一片片鱼鳞斑的琐碎彩虹。
我踩着雪,“咯吱咯吱”的走来走去。
我熟悉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五脏六腑,但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我本是匆匆过客,它却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把我圈在这里,所有关于青春的憧憬和希望,都被无情的磨成一粒粒尘埃……
但是现在,我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心平气和的审视着它的角角落落。我知道墙上的牵牛花会开出粉嘟嘟的小喇叭、被雪覆盖的砖缝里会长出绿油油的小草、榆钱树上的榆钱可以蒸麦饭,有淡淡的苦香。还有那棵枸树,能结出毛线球一样红彤彤的枸桃,吃起来很甜,但吃多了舌头会火辣辣的疼……可是,我就要告别这一切,去陌生的省城读书。再看见他们是何年何月?失去的,不一定就不好,但一定会让人怀恋。
找来一辆架子车,倒掉上边的雪,拉着它往北沟生产队走去。我们知青集中在大队科研站过集体生活,粮食名额却都在各个生产小队。
一会,队长和会计穿得像两只精神抖擞的黑狗熊,“咯吱咯吱”踩着雪来了。
队长伸出大拇指说:“女子,你是咱这旱塬上的第一个秀才!”我谦和的笑着,心花怒放,却不想说什么。幸福能说出来,就很有限。队长又和会计商量:“这麦子虫蚀得太多,小心过不了验粮关,给女子多装10斤”。
10斤麦子呀!每年春荒吃返销粮的时候,最多一个人只能分到5斤。我感动的两眼潮湿,那些天,特别容易哭。
【13】
到了粮站,库管抓起麦子看看说:“虫蚀得太厉害,要过筛子”。我手足无措。插队三年,什么农活都会干了,就是不会摇筛子。
突然。真的是突然,我们的“铁姑娘队长”出现在我面前。她说:“我来吧。”麻利的将麦子倒进筛子,蹲在地上使劲摇起来。
我瞬间失语。呆呆看着她将筛子摇得水打旋一般,虫蚀的麦子像水里的油花,从中间涌起来,被她一把一把的捧出来扔在一边。
大过年的,铁队长换掉了标志性的黄色军装,一条黑色的卡其布裤子,一件粉底起蓝花的洋布衫,丰腴的身子裹在里边,不再粗恶、不再彪悍,却平添几分柔丽。
筛完麦子,铁队长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眼睛看着远方,有点不好意思的轻声问我,“我念书念到了高中一年级的。这样的基础,好好复习一年,你看能考上大学不?”
虽然,我心里并不想原谅她,但是却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看能!”
【14】
回到知青点,满天星斗,一地风声。
为了防止偷盗,放假的时候,同学们会进行一次彻底的“坚壁清野”,连灯泡都被摘掉收拾起来。
我摸黑打开宿舍门,爬上床扯开被子把自己裹住,紧紧蜷缩起来,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抵抗着最后一个黑夜的恐怖和寒冷。
对我来说,尽管考大学的经历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花好月圆的结局,却使一切都变成荡气回肠的故事和回忆。
第二天,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补丁少的衣服就带着,补丁太多的,放在院子的乒乓球案上,自有人拿走。插队三年的全部家当,最后一个书包就装完了。三年呀,我当牛做马,挣得工分竟然连自己都养活不了。除了身上的衣裳增加了很多补丁,给厕所里贡献了很多“农家肥”,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这些艰难的岁月就像一场噩梦,现在都结束了!但是,能过去吗?我不知道。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幸福结束的同时可能也就过去了,但苦难可以结束,无法过去。因为苦难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将灵魂直接插进你曾经流过血汗和泪水的地方,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像一根天线,感知接收世界的无限,内心,却永远为这片土地震颤。
我拿出一毛钱,买了四块用红糖做的点心,去给青莲嫂子拜年,告诉她我考上大学了。嫂子塞给我一个夹了辣子酱的黄澄澄的玉米面饼,高兴的说:“考上了好,不用再来蹭饭吃了”!然后又问:“大学?门楼子很高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
走到村口,我又一次驻足了望。清晨的阳光下,人影寂寥,村庄披着一层淡淡的早霞,家家房顶上炊烟袅袅。我的眼睛扫过一扇扇大门、一棵棵树、一个个门墩、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村道,缓慢而贪婪。留恋和惆怅水一样的从 心底漫起,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再见了,这片承载了我生命中最旺盛也最沉重岁月的土地;再见了,我并肩战天斗地三年的同学们和贫下中农。
我给这片土地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过身,大步流星的上路了……
(完)
编辑:张颖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