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院

    母亲的小院，干净，清爽，我每次回去，都舍不得走。她说：“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我不能埋汰了它。”
    一块四分大的庄基地，八四年盖了门房，八九年盖了上房，随后盖了东边的一溜平房。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短短几年的光景，父母将爷爷留下的老屋翻了个个。记得那时的父母，脸上总挂着满意的笑，走在村巷里，腰板直了，声音大了，笑声也爽朗了，好像完成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似的。其实，父亲只是为了不让妈妈总住在漏雨的房子里，为了不让我们在别人的大门房底下遭人白眼。
    那年秋天，罕见的大丰收，母亲为晒棉花准备的东西不够用了，她便把棉花撒在院子的空地上，下午收时，饱涨的棉花上全是小小的土疙瘩，择都择不出来。早上扫院子时，尘土总是迷了母亲的眼。父亲说：“我要给你一个没有尘土的院子。”那时，没有钱买石子，父亲便出去找碎砖头，拉回来用榔头砸碎了。筛灰是最辛苦的活，父亲的头发上，脸上，甚至眼睫毛上都是灰，可他从不抱怨。他知道，弟弟还小，他是这个家唯一能抗起重担的男人。
    小院铺好了，平坦，干净。母亲再也不会光扫个地就灰头土脸了。父亲去学校了，她也能一个人晒棉花，玉米，豆子，小麦了。暑天，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我们拉一领席子铺在地上，看月亮，找星星，好不快活。其实，最快活的是父母。父亲往往拉一躺椅，端一杯茶，笑着看我们玩，母亲坐在月光下纳鞋底，兴致高的时候，父亲会把二胡拿出来拉一段，母亲清脆婉啭的声音，伴有咝咝的纳鞋声，随着月华，荡啊荡啊，小院里温馨浪漫，我们痴迷在这童话般的世界。
    童话？是啊，童话，没几年，我们姐妹几个相继出嫁，弟弟也娶妻生子，本来最应该享福的父亲却忽然撒手人寰。父亲去世后的几个月里，这个小院真的萧条了，冬青凌乱了，红薯窖旁，落叶堆满了，水泥地面也裂开缝了，只有那挪移了好多次的电视天线杆还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
    父亲去世后半个月，我生下小儿。母亲听人说，我一个人躺在医院时，失声痛哭。我从医院回来，她来家看我，又落下泪来。满月后，我去了母亲家，连父亲二字都不敢提。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学会了自言自语，她总是说：“你爸是一匹马，早跑回他家去了。”父亲本姓马，朝邑镇人，弟兄三个，父亲为了大伯能娶个媳妇，委屈自己，入赘到母亲家。三十多年啊，委屈受了，难过尝了，福却享不了了，这叫母亲怎能不心痛。
    那年十月一日，我们去给父亲烧寒衣。回来时，我悲不能自抑，写了一首《拟千秋岁》“零星飞雪，又报菊芳歇。惜香更把残花折，风冷百声绝，处处暗飞灰。独嗟叹，无人冬青长凌乱。莫把空墙看，寂寞无弓弦。亲不在，思难绝，残阳荒冢里，枯草瘦碑单。祭过也，西风拂面泪难干。”弟弟读给母亲时，母亲哭了。记得她仰着满是泪花的脸，对我说：“你让妈好好哭一场，不要拦我。”从小到大，刚强的母亲从不求别人，这唯一的一次请求，让我肝肠寸断。母亲大声地哭了：“好我的你呀，好我的你呀……”再没有其它。
    大哭了一场之后，母亲打起精神管理父亲留给她的这个家，这个小院。每年春秋两季，她让弟弟借来了大剪刀，亲自修剪冬青；水泥地面裂开缝的地方，她让弟弟想办法补好，弟弟稍有怠慢，就会招来责骂。前几年，地面实在无法修补了，她让弟弟铲了重铺。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绕着院子走几圈，拍拍胳膊伸伸腿，然后拿把扫帚轻轻扫一遍，天天如此。有时弟弟劝她，干净着呢，不用扫。她一个眼瞪过去，“你－天不洗脸行不。”那年，装了广电后，弟弟要把电视天线杆拔了，她死活不答应“你那个用不成了，这个天线还能用。”我知道，这是父亲留下的，她舍不得拔。直到扣杆的巴锯松了，用不成了，她才不再坚持。可每天早上，都要望着那儿发呆，这个小院少了父亲的一个记忆，她不习惯了。
    每月放假，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和母亲住上一段时间，陪她说说话，母亲可怜，姐姐妹妹都在河南，父亲走了，她连个倒倒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夏天，我们躺在庭院的床上，空荡荡的院子很寂静，红薯窖旁的蟋蟀有节奏地叫着。我忍不住说：“妈，找个老伴吧。”母亲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了，你爸把这个家交给我，我不能走，有妈在，这个家才是家，你们姐妹几个才有娘家可回，你们的孩子才有外婆家可去。”
    近几年，母亲把小院打理得更干净，更整洁了。弟弟买了车，换了大门，重铺了门房地面的砖。红薯窖填了，母亲不知从那挖来一棵葡萄栽上，如今，己经亭亭如盖了。门前栽了柿子树，每到秋天，挂满红彤彤的柿子，她笑着说：“这么多灯笼，不怕你爸认不得门。”从去年，年己七十的母亲迷上养花，仙人掌，太阳花，菊花黄灿灿，鸡冠花红彤彤，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在风中摇曳多姿，煞是好看。我今天回家去，对她养的花赞不绝口。母亲很是自豪地笑：“你爸那时爱种树，我爱养花，我是不是比他强。你看，这小院美多了。”
    我笑着夸她，回头，却泪如雨下。

                                         2016.10.4 回家探母后

雷宁侠，女，73年生，陕西大荔人，2015年秋开始写作，获县征文比赛二等奖。作品见于《沙苑》杂志。